忽然,我听到门外有一阵的响动,不久,门板上就响起了轻轻的沙沙声。我听得出那是乌鸦在挠门,于是急忙裹起大衣跳下床,悄悄把门打开一道缝。一股寒气直钻进来。朦胧中,我看到四只小狗紧紧挤在乌鸦身边,发出吱吱的叫声。乌鸦则仰头看着我,似乎在乞求什么。也许它们太冷了。我想着,把门又开得大了一点儿。四只小狗显然感觉到了温暖,争先恐后摇摇晃晃地往屋里钻。等小狗们都进了屋,乌鸦才冲我摇了摇尾巴,然后像往日一样卧在冰冷的砖石上。
那一夜,乌鸦一直守在门外。而四只小狗则围着小泥炉睡得安安稳稳。
自那以后的许多年里,我笃信了人类给予狗的那句溢美之辞——狗通人性。不仅如此,在全力保护以及怜爱后代这一点上,狗与人类显然也是相通的。
然而几个月之后,干校“革委会”发出通知:干校范围内所有的狗都必须处理掉,因为它们影响了干校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甚至每个连队还专门成立了由精力充沛、四肢健壮的青年组成的打狗队。
许多狗被消灭了,但是乌鸦仍然在逃。父母反复劝我说:“把乌鸦交给打狗队吧。”而我只是说:“让他们去打呗,我又没拦着。”其实据我所知,乌鸦有两次已经陷入重围,可最终还是逃脱了。
也许乌鸦明白处境危险了,一连好几天它都没有回家。我担心它是让打狗队给捕获了。然而一天傍晚,当我忧心忡忡地吹起口哨之后,乌鸦竟风风火火地从前面的小树林里跑了回来。它喘着粗气,使劲儿对我摇头摆尾,还不时发出吱吱的哼叫声,像是述说它的委屈与惶惑,又像是乞求我的怜悯与安慰。
而我能对它说什么呢?
我只能把它藏在床下,告诉它:“千万别再出去乱跑了,免得被人看见。”
可惜,乌鸦还是被发现了。第二天,干校一个连队的负责人找到我,询问乌鸦的事。尽管我申辩说乌鸦从没咬过人,尤其是当地的老百姓,但那人却说:“这不是咬人不咬人的问题,而是⋯⋯”
年少弱小的我到底还是屈服了。
当看到打狗队的青年摆出胜利的姿态用绳子拖走乌鸦,而它仍奋力挣扎着回过头用无助的眼神望我的时候,我的眼泪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当晚,食堂恰好改善伙食,其中有一盆我曾梦寐以求的佳肴——红烧肉。但是,在听说那里面掺有乌鸦的肉后,我看也没看一眼便扭头离开了。
那天,我没吃晚饭⋯⋯
在历史的长河里,几十年似乎只是短暂的一瞬。如今,有时我走进玩具商店,看到柜台上那些造型可爱甚至能摇尾狂吠的玩具狗时,每每会生发一种感慨:或许有朝一日,玩具商们可以制造出更逼真更形象乃至装上电脑听得懂人类语言的狗,但是,他们无法再现曾经活在人情冷漠年代的那只狗——那只叫做乌鸦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