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火星医院的急救飞机到了,大家默默把昏迷不醒的小武抬入机舱,并以忧郁的眼神目送飞机离去。
所有人都要求前去护送,但老头子只带了两个人登上飞机。他吩咐下午照常工作,如有谁偷着跑到医院去,立刻遣送回地球。
一小时后,当我和晓峰乘车随后赶到医院时,小武的手术还在进行之中。老头子低头坐在手术室旁的椅子上一语不发。
随老头子来的人告诉我们,是小武在赶回营地取酒的时候,因为太匆忙,不慎驾车撞在洞旁的支撑架上,结果支撑架的连锁折断导致了那场涵洞塌方。
我们都坐在椅子上,谁也不说话,焦急地等待着手术结果。时而有医护人员从手术室进出,问起时,他们只是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情况不好,弄得大家心里更加不安。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流逝着,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傍晚,仍没有任何小武的消息。从手术的时间来看,小武的伤一定极为严重。我们的心情随时间的推移而越加沉重。想起中午时分,小武还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那女孩一般细小的说话声音,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可如今他却在生与死的边沿弥留。我的泪水不知
不觉滑落下来。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晓峰见我这样子便说道。
“不。”我摇摇头。
“你留在这里,也不对小武有任何作用的。”他不由分说拉起我。
回到宾馆,高度紧张的精神一旦放松下来,过度的疲劳便袭上心头。
“我们连午饭还没吃过呢。”晓峰忽地想起:“我们去吃一些东西吧。”
“我不想吃。”我疲倦地说道。
“其实我也吃不下。”他苦笑了一下,“那么你早些休息吧。”
“你能不能……”我望着他,“坐一会儿再走,明天下午,我就要离开火星
了,恐怕以后……”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出口的,但一种莫名的孤独与留恋使我不
能离开他。
“好吧。”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相对无言。晓峰几次想说话却都止住了。我俩的心
思还都牵挂这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小武。
我们这样沉默了好久。晓峰起身告辞。看得出他并不愿离开,但时间太晚了。
这时,我想起了母亲交待的那件事,于是我对晓峰说道:“来火星之前,妈妈让
我带了一件东西给爸爸,现在看来,只有请你转交给他了。”
那东西包裹得很严,不知道是什么。我剥开层层包装纸,露出一个地球造型
的小匣子,打开匣子,里面嵌着一只半旧的结婚钻戒。
刹那间,望着这枚戒指,我和晓峰都呆住了。
在渡过了孤独寂寞的二十年后,在历尽艰辛把儿女抚养成佳节又重阳人后,母亲把父亲
送给她的结婚戒指又还给父亲了,这意味着,在那漫长岁月的无助期待中,母亲
已经彻底绝望了,她要忘记父亲,忘记那份她守候了半生的感情,去寻找自己新
的生活。
寂静中,我感到晓峰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我望见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凄楚,
那双疲倦的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转身向外走去。他用力很大,
我的手上一阵疼痛。我几乎是被他拽出房间的。他的脚步凌乱,动作粗犷,与从
前温文尔雅的举止相比,判若两人。
离开电梯时,我们已升到火星峡谷顶端的悬崖。
已是午夜时分,整个大地隐遁在一片夜海之中。这片坚实的崖顶承托着我们,
向无尽的天空伸去。无数颗明亮的星斗就悬在头顶上方,伸手可摘。
在我们的眼前就是那道已被改造为人造城市的火星大裂谷。各种机器的喧闹
声已经平息,迷茫的灯光象惺忪的睡眼一样朦胧地闪亮。
没有风,没有声音……
我跟随着晓峰走向崖顶深处的那小片平原。密封穹顶划着淡淡的弧形垂落在
夜色中,把这小平原同外面冷酷的火星自然分开。但这里还保留着荒凉、死寂的
原始风貌。峡谷中浩如烟海的城市灯火已照不见这里。
视野里一片灰暗。不久,满天的繁星逐渐明亮起来,薄雾般交织的星光下显
露出一片起伏不绝的坟茔。
“他们都为这荒芜的星球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最后又永远地留下来,成为这
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缓缓走入这片墓群,轻轻地自言自语着,象是来看望他的朋友。而那些坟
茔在凄迷星光的辉映下,也反射出微微的荧光,仿佛是沉睡的灵魂在苏醒在飘动……
而这些灵魂又给沉寂的火星世界付与了生命,使之变得更加生动。
他停在一座普通的坟头旁。我看到那几乎被沙土淹没的石碑上写着:人类第
一批火星宇航员--刘扬之墓。
“在你到达火星前一个月,他独自驾驶火星漫游车到明林斯平原腹地去寻找
新的水源,出发不久,基地便和他失去了联系,五天后,救援飞机在一条干涸的
河谷中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们陷入了沉默。万籁俱寂中只有我们断续的呼吸声。我望见晓峰的身体矗
立在群星点缀的夜空背景中,淡蓝的星光勾勒出他刚毅的面部轮廓。忽然间,他
的脸上闪过一道亮光,最初还以为是天际掠过的流星,但那其实是一串晶莹的泪
水正从他的脸颊划落。
“他是老宇航员中为数寥寥的几个幸存者之一,在火星上经历了无数次死亡
的灾难,没有人想到他会如此默默地死去……”
他抬起头仰望星尘,含泪的眼中闪起英武的光芒。
“你父亲不是个英雄,任何人都不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改变整个人类。他死
了,象个普通人一样默默地死了。他是脆弱的,再多的经历也无助于帮他走出困
境。我希望象他一样,活着,可以去建设这个贫瘠的世界,死去,我就仰卧在大
地之下,看着自己未尽的事情,为后来人所完成,那是多么无限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