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
我的为期三天的火星之旅是在晓峰早早的敲门声中开始的。我看了看表,才凌晨五时,从昨晚他把在火星城中方向不辨的我安顿下在旅店中到现在,才过了六个小时,睡意正浓的我仿佛听见他说要带我去看看原始的火星自然风光。
坐在一架小型飞机中,我几乎靠在他的肩头睡着。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一派苍茫沉寂的火星景象展现在面前。
我随着晓峰跳下飞机。一团红尘从脚下腾起,继而又被风吹散了。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背后的氧气瓶也显得不那么笨重了。密封面罩把我的脸同外界隔离开来,但是我能感觉到风正迎面袭来,细小的尘粒沙沙地敲打在面罩上。
晓峰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对于他这样大哥哥般的关怀,我已经习惯了。我甚至觉得正是他的举动,使我俩迅速从陌生走向熟识。
穿过一小片空旷的火星平原,我们来到一道干涸的巨大河床旁。
“远古时候,火星上也曾拥有万顷波涛,你瞧……”他指着河上游,那河床蜿蜒不断,一直没入天际,“这道河有上千公里长,比地球上最长的河还要壮观得多。”
“那么,火星的水都到哪去了呢?”我不禁问道。
他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惜……人类到来时,火星只留下这无尽的荒凉和遗憾。”
我们横越河床。河底的沙石同样干燥异常,同样覆盖着斑驳的红色氧化铁,只是在一些风化的岩石上,还显露出亿万年前,液态水冲刷过的痕迹。
河床对岸,他点指着远处的一座山丘。
“那小山脚下就是人类最初在火星建立的考察站遗址。”
我极目远眺,却怎么也辨不出任何人类建筑的痕迹。一直走到山前,我才看到山坳中那已经被红土埋没了一半的倾倒的生活舱和小型电站遗址。
穿行在这一堆堆废墟中,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惶与恐惧。生命的苍老与死亡深深刻划在这些残破的建筑上,让我颤抖。
“我们走吧。”我拉紧他的手。
“作为人类最早的一批宇航员,你父亲曾长期在这里驻守。正是他们不懈的努力才使今天的火星城成为现实!”
他的眼睛望着无际的火星世界。我也扭头望去,远处火星城的方位上,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正拖着滚滚烈焰向天空飞去……
面对死去的火星世界,内心的压抑和孤独使我没能细心体味晓峰的话。当重新置身于磅礴壮观的火星城市时,刹那间我领略了晓峰的心情。
我们是中午时分回到火星城的。匆匆吃过午饭,晓峰又马不停蹄地带我登上火星城最雄伟的建筑--通天塔。
通天塔是用来支撑城市上空密封穹顶的承力拄。它从峡谷底部升起,直伸入峡谷上方一百米的空中。它就象一柄巨伞的伞骨,密封穹顶从它的顶端伸展开去,横跨了峡谷两岸。我们站在塔顶的观光厅内,整个火星城市一览无遗。
“此塔高四百六十余米,在它的支撑下,密封穹顶可以抵御火星尘暴的袭击。
除此之外,通天塔也准备将来用作星际列车的发射导轨,”晓峰指着大厅中央的巨型柱体继续介绍:“那柱也是中空的,其中的磁力导轨可以产生足够的力量,将星际列车推出火星大气层。到那时候,火星与地球的联系就十分方便了。”
“到时候,我常来看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脸上不觉有些发烫。好在晓峰似乎并未注意。
“是吗?”他微笑着点点头,表示感谢。他又指着峡谷的走向,说道:“象这样的通天塔,每隔三十公里便有一座。”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在峡谷转弯的地点,隐隐矗立着另一座拔地而起的通天塔。我的目光由远及近。昨晚抵达火星城时,黑夜与灯光掩盖了城市的真实面目。此刻,正午强烈的阳光普照着整个峡谷,在峡谷刀削一样的两侧峭壁上,密密麻麻遍布着巨大的金属洞窟。一扇扇镶嵌的玻璃闪闪发光。虽然峭壁上还显露出火星岩石所特有的铁锈红,但人类的建筑已成为其上一幅壮丽无比的文明画卷。
“这峡谷两侧都已被构筑成佳节又重阳人类居住的山体建筑,目前已竣工的有九十公里,可供十万人移民,将来工程会扩大到五百公里,那时,这里就会变成佳节又重阳人类的第二
故乡!”晓峰解释道,他的语气中透出豪放的气息。
“你来火星多长时间了?”我问晓峰。
“五年,那时候刚刚选定在这里建设火星城市,峡谷中还荒凉得很。”
“那时一定很苦吧?”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默默点了点头,继而又说道:“比起你父亲那一代老宇航员,我算是很轻松了,况且,看到这火星城,心里就剩下甜啦!”他笑了,笑得很腼腆。
从他的笑容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在建设火星时付出了多少艰辛。我无言地与他并肩而立,无言地注视着他,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让我感到安全与崇敬。
我在想,也许父亲年轻时就象晓峰一样。
我的想法不久便得到了证实。
来时,我们是沿峡谷峭壁上的索道登上通天塔的。这一次,我们乘坐高速电梯,径直降到峡谷底部。走出通天塔时,我刹那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原以为谷底一定架满了各种金属管道,或是铺着水泥公路。然而,就在两道峭壁所夹的一片平原上,到处长满了地球植物。一片鲜艳的嫩绿色溢满整个平原,无际的平原上,还散布着一些杨、柳树混种的树林。它们都长得很旺盛,象一团团绿色的蘑菇。许多色彩斑斓的花朵点缀在这绿色的海洋之中。也许在阳光、氧气与水充足的地球上,这景色并不罕见,但是在火星,到处是赤红色的戈壁与沙漠,到处是干涸的河床与峡谷,能有这样一片绿洲生存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那会给人一种怎样的震撼与欣喜。
“径直是奇迹。”我脱口说道。
“的确……”晓峰不觉笑了,继而又很严肃地望着我,“在登上火星最初的日子里,火星世界永恒不变的死亡干裂的自然环境,使我们比任何时候都向往一片绿色,后来我们开始在峡谷中种植草皮,那时,密封穹顶尚未建成,我们不得不造了一个小型温室,结果两千株植物只有三株活了下来,尽管如此,我们仍欣喜若狂,相互奔走相告。”他回想道。他望着这无限的草原,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一种人类对生命与文明的追求!”
“是不是太高尚了一些?”我笑道。
“你还不了解在火星上生存的这些人。”他回答。他的眉头微微攒起。
我知道自己无意中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对于他来讲,生命中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他的追求与理想了。于是我不再言语。
我们穿过这片草原,走向远处横亘在峭壁间的一道灰色的堤坝。
想到每一株草在火星上成活都是个奇迹,我的脚放得很轻,生怕会踩到它们。
“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既然它们能在这恶劣的火星世界中生存下来,那么它便不会弱小到踩一下便会倒下。”
晓峰偏过头,眼睛认真地望着我说道。我不知道他的手何时揽在我腰间,也不知道何时我们靠得那么近,但是他的话使我放松了自己的防线。我在想,他不正是这草原上一株顽强生存的小草吗?
不知不觉来到了草原尽头,我们登上那道峡谷间的堤坝。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奇迹,在干涸异常的火星峡谷中突然平静地积蓄着一片水的湖泊。湖水清澈明亮,映衬着两岸红色的崖壁,显露出一种神秘与宁静的美。
这一次,晓峰没有对我做任何解释。他租了一条小游船。我们向湖的对岸驶去。峡谷在前面转了个弯,继而一面峭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船沿着窄窄的洞道曲曲折折地向前驶去。洞道中光线暗淡,每隔数十米有一电灯照亮附近的一小块空间。
我心里很奇怪。“我们要去哪?”
“火星城的存在之源。”
“火星城的存在之源?”我思索着他的话的含意。就在这时,前面的洞穴豁然开朗,就仿佛沿着涓涓细流突然进入汪洋大海一般,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洞窟展现在眼前,洞窟中蕴藏着海洋般巨大的液态水。几道强力探照灯照向远方,那洞窟中平静的水面一直延伸到灯光照亮的地方,延伸到光线所不能抵达的黑暗之中。在我的视野里看不到这个地下水库的尽头。
“这简直是一座地下的海洋。”
“对,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使火星城成为现实。”
“这太伟大了。”望着这碧波万顷,我赞叹。
“真正伟大的是,是发现这水库的人,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刘杨。”
“哦……是吗?”我点点头,不觉把头低下去,避开他炯炯的目光。在我的
内心中,始终对父亲是充满怨恨与敌意的,没想到,在火星上,父亲的形象竟截然不同。晓峰开始回忆一段父亲的故事,他诉说在人类探索火星的初期,父亲是如何带领考察队的成员们,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如何与火星大尘暴搏斗,执着地去寻找火星上暗藏的水源。
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地下暗河,耳畔回响着晓峰沉重的话语,我仿佛看到一个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在眼前复活,他们的痛苦与快乐强烈地感染着我,我在随他们同生共死……
游船返回峡谷,弃舟登岸,我们并肩漫步在草原上,而我的脑海中却依然闪动着那些人的身影。
“是不是累了?”他关心地问。“我们歇一会吧。”
风在峡谷间游荡,在草原上形成一道道绿色的波纹。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野草清香。我们坐在这片不大的草原上。数天来旅途的劳累使柔弱的我早已疲倦,而这一份温馨和安逸便化作浓浓的睡意袭上心头。
我的头垂下来,靠在晓峰肩头。包括路明在内,我还从未对任何一个男孩儿放松警惕,可不知为什么,晓峰给我的感觉却是诚恳和安全。
不知不觉我合上了双眼。
那些人又出现在脑海中,他们前仆后继,生生不息地冲向那漫漫的红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