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①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①〔长〕尊者,长者。
【译文】人的本性,饿了就想吃饱,冷了就想穿暖,累了就想休息,这是人的情性使然。如果有人饿了,看见长辈而不敢先吃,是因为要有所礼让;累了而不敢要求休息,是因为要有所代劳。子让父、弟让兄,子代父、弟代兄,这两种德行,都是违反本性且背离情欲的,但却是做孝子的原则,也是礼义的制度。所以顺情性做事就不会推辞谦让了,推辞谦让就要违背情性了。由此看来,人的本性邪恶就很明显了,他们善良的一面则是后天人为的。
问者曰:“人之性恶,则礼义恶①生?”应之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②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③而为器,然则器生于工人④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⑤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
(《荀子·性恶》)
①〔恶(wū)〕何,哪里。②〔故〕本,本来。③〔埏埴(shānzhí)〕以水揉和黏土以制陶器。埏,揉。埴,黏土。④〔工人〕当是“陶人”之误。⑤〔生于〕此二字当是衍文。
【译文】有人问:“(既然)人的本性邪恶,那么礼义是哪里来的呢?”我的回答是:凡礼义,都是生于圣人的人为制作,而非人性原本天生的。所以陶人揉泥做陶器,那么可以说陶器是陶人的制作,而非原本产生于人性;工人砍木材制造木器,那么可以说木器是工人制造而成,而不是原本产生于人性。圣人积久深思、熟悉人情世故,从而制作礼义并建立法度,所以礼义法度是产生于圣人的制作,而非本来就产生于人的本性。就像眼睛喜好美色,耳朵爱好音乐,嘴巴爱吃美味,内心喜欢财利,身体向往舒适,这些都是产生于人的情性的,是一感觉到就会自发形成,不等有意去做就能产生的。那些感觉到但不能发生,一定要等有意去做然后才形成的,叫做人为。这便是本性、人为之所生成的不同特征。所以圣人改变人性而兴起人为,兴起人为从而产生礼义,产生礼义然后制定法度。那么,礼义法度这些东西,是圣人所制作的。所以圣人和普通人相同而不异的,是本性;和普通人不同而超过普通人的,是人为。
阅读指要
在先秦诸子中,孟子和荀子的人性论是最具特色的。孟子主性善论,荀子主性恶论。在第二段中,荀子对孟子的两个论点提出了批判:一为“人之学者,其性善”,一为“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恶)也”。
荀子反复申明人的本性指的是人的本能欲求,即所谓“食色,性也”,礼义道德等人的社会属性有与人的本能欲求相背离的一面。如果抛开人性概念的字面束缚,你会看到,在这一点上,荀子和孟子最终走到了一起。所以,不论你同意孟子的观点,还是接受荀子的论证,如果我们承认人是自然的,更是社会的,那么人需要接受道德礼义的教化就是必然的结论,所以说荀、孟殊途同归。
在第四段中,荀子论述了礼义来自圣人的人为创造。如果继续追问下去,圣人何以能制作礼义呢?荀子将之归于圣人“异而过众”的人为努力。虽然我们也许会对荀子“人性恶”的论断感到不满,然而他说“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可见他认为圣人也不是天生的,而是经过长期积累以及后天不断努力而成就的。在这一点上,荀子和孟子仍然是有共同之处的。因为在孟子看来,仁义礼智同样不是天生完备于身、天生就有的,人只具有仁义礼智四善之端,要成为圣人,同样需要经过人为的努力,将善端扩而充之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