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仁爱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学得了治国之术,足以用来辅助古代圣王的政教。只有孔子一家掌握了周备全面的治道,推行运用之,而不为积习所蒙蔽。所以他的德行与周公等同,声名和夏商周三代开国之王并列。这就是不被蒙蔽的福祉啊!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①也,然而有所谓壹;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壹。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壹,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②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③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之虚则入,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尽将思道者静则察④。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⑤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⑥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⑦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⑧广广,孰知其德!涫涫⑨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①〔两〕原作“满”,据下文“同时兼知之,两也”,当作“两”。②〔偷〕苟且,偷懒,懈怠。③〔剧〕烦乱。④〔作之……静则察〕这几句有脱衍,据王念孙的解释应该是:“作之,则将须道者之虚,虚则入;将事道者之壹,壹则尽;将思道者之静,静则察。”⑤〔疏观〕洞察。疏,通。⑥〔材官〕控制。材,通“裁”。⑦〔里〕当为“理”。⑧〔睪睪(hàohào)〕通“皞皞”,广大的样子。⑨〔涫涫(guànguàn)〕水沸腾的样子。
【译文】人们用什么来了解道呢?回答是:用心。心怎样才能了解道呢?回答是:要虚心、专心和静心。心未尝不有所储藏,但却有所谓虚;心未尝不要彼此兼顾,但却有所谓专;心未尝不活动,但却有所谓静。人一出生就有智能,有了智能就有记忆;记忆,也就是储藏信息;但却有所谓虚,不让已有的见识妨害对新知识的接受就叫做虚心。心生来就有认识能力,有认识能力就能认识不同的事物;认识不同的事物,也就是同时了解很多事物。同时了解它们,就是彼此兼顾;但是有所谓专,不因对此种事物的认识妨害对另一种事物的认识就叫做专心。心,在睡觉时就会做梦,懈怠时就会胡思乱想,运用起来就会思谋,所以心从未停止活动。但是有所谓静,不让梦幻和烦乱干扰了智慧就叫做静心。对于那些尚未掌握道而追求道的人,要告诉他们虚心、专心和静心的道理。心有所动作,想要求道的人,虚心就能够容纳道;想要行道的人,专心就能够穷尽道;想要思索道的人,静心就能够明察道。对道的认识十分明察,又能够身体力行,这就是体会了道的人。做到了虚心、专心与静心,就叫做认识上的彻底清明。他对万事万物,没有露出了形迹而看不见的,没有看见了而不能评判的,没有评判了而不恰当的。他坐在屋里而能认知天下,处于当今而能评判远古,洞察万物并看清其真相,参考国家治乱并通晓其制度,经营天地而利用万物,制断众理而整个宇宙就都秩序井然了。广广阔阔啊,谁能知道他的尽头!浩浩广广啊,谁能知道他的德行!纷纷纭纭啊,谁能看清他的形状!光辉与日月相当,博大充满八方极远的地方,这就叫“大人”。这种人哪里还会被蒙蔽!
彼愚者之定物,以疑决疑,决必不当。夫苟不当,安能无过乎?夏首①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卬②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间、疑玄③之时定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而己以正事。故伤于湿而击鼓鼓痹,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④,而未有俞⑤疾之福也。故虽不在夏首之南,则无以异矣。
(《荀子·解蔽》)
①〔夏首〕夏水口,一说在今湖北江陵东南。②〔卬〕同“仰”。③〔玄〕通“眩”,目光昏花,引申为惑乱。④〔故伤于湿而击鼓鼓痹,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此处有脱误,据王念孙的意见当为:“故伤于湿而痹,痹而击鼓烹豚,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⑤〔俞〕通“愈”。
【译文】那些愚昧者的判定事物,是用疑惑不清的心去判断疑惑不清的事物,判断肯定不得当。如果判断不当,又怎能没有错误呢?夏首的南边有个人,叫涓蜀梁,他这个人生性愚昧而胆小。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走路,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趴在地上的鬼;仰头看见自己的头发,以为是站着的妖怪;于是转身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就跑,等跑到自己家中,就气绝身亡了。这难道不可悲吗?大凡人认为有鬼,一定是在他精神恍惚之际、疑惑迷乱之时来判定的。这正是一个人把有当做没有、把没有当做有的时候,但自己却在这个时候去决定事情。有人得了风湿病,敲鼓驱邪并烹猪求神,那就一定会有打破鼓、损失猪的破费了,然而不会有治愈疾病的福气。所以这种人即使不住在夏首的南边,也与涓蜀梁没有什么区别了。
阅读指要
荀子的《解蔽》篇旨在批判人们在认识、行为上因为受蒙蔽而偏离正道,“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开篇入题,点明主旨。我们形容一个人因小失大,常说他“抓了西瓜,漏了芝麻”,其实正是这个道理,不过所言偏于结果,而荀子的文章则重在分析原因。
荀子先列举了“乱国之君”和“乱家之人”这两类“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的人,即统治者和当时的诸子百家,下文的分论也主要是就这两类人展开的。
国君所受到的蒙蔽,主要来自一己的私欲以及奸佞臣下的投其所好。在此,荀子举了夏、商两代的末代天子夏桀和商纣为例,同时又以取代夏桀和商纣的商汤和周文王作为对比。这是极有说服力的。古人云:“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唐吴兢《贞观政要·任贤》)又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战国策·赵策一》)历史永远是最好的镜子。
荀子对诸子百家的批判更显示了他独到的洞察力。战国晚期,诸子开始在争鸣中走向相互吸收和融合,这种融合是在相互批判的基础上进行的。由于先秦诸子本来是争鸣的对手,其相互批判往往能抓住对手的弱点,切中肯綮。比如,荀子批判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是说墨子过于追求实用,以致生活缺乏礼义的文饰,这种实用主义的主张,自然会使生活十分清苦而无趣。在《庄子·天下》篇中,庄子的后学们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行难为也……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如何才能做到像孔子一样“仁知且不蔽”呢?荀子指出,排除干扰,是正确认识事物的根本。而排除干扰的途径乃在于修心,就是荀子所说的“虚壹而静”。虚则能容而受,壹则能专而深,静则能明而全。做到了“虚壹而静”,就能够达到“大清明”的至高境界。智慧的潜能是无穷的。荀子给我们指明了开启智慧之门的钥匙,做到“虚壹而静”,勤于思考,无论在学习、工作还是生活中,遇到任何问题,都会找到最佳的解决办法。
《庄子》中有不少关于修心的故事,如颜回的“心斋”“坐忘”;《老子》也说:“致虚极,守静笃。”老、庄道家的虚静与荀子之虚静是同中有异的,读者不妨细细比较和体会他们之间的细微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