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仍要提醒的是,这人我一体中所谓的他人他物,并不是指遍全宇宙的一切人一切物(若要如此遍指也只能是原则地说、形式地说),而只是指当下与我发生关系的对象而言。当下发生关系的对象只有甲,其一体考虑便只须包括甲;只有乙,便只须包括乙。其当下发生关系的对象多,其一体考虑所包括的便多;少,其所包括的便也少。这便称为“能近取譬,其为仁之方也已”(《雍也》)。这样才是合宜,才是义。否则,事无大小都是弥天盖地去考虑,那便成事实上之不可能,而不成其为孔子之义了。
君子的自由心境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
这一章明白点出君子求德性修养的活动与小人求衣食丰足的活动,二者的不同特性。那便是:德性活动是自由的,是自己可以做主的;而谋生活动则是外求的,本质上是要受环境所限的。乃因谋生活动既然只照顾一己的形体而不及心灵,那当然便只能落在有限的物质世界去努力争取,而凡物质世界的事物,其存在与分配都是有其客观的条件与形势的,不是人要有就一定能有的,总之它本质上不是操之在己而是操之在人的。
至于君子之修养德性则不然,他纯是重在心灵上一己之爱的推广,不管实质上他能做多少事,总仍是无碍于他爱心之广被,同情之流注的。此所以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也就是说,仁心之自觉,爱之推致,完全是操之在己的,所以,在这个层面,人也是自由的。
当然,君子也要吃饭,在衣食谋生这层面上,君子也是有求于外而不自由的。但我们前面说过,君子的一生,其重心早已不落在此处而转落在道德人格的修养上了。所以径从其重心上说他是自由的。小人则因并无此一层次的生活,而全落在形躯物质的求取上,所以,才论断他是不自由的。
子曰:“君子不器。”(《论语·为政》)
这一章明白宣示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就在于他已超越了气质形躯的局限,而获致了德性、人格上的自由。“器”原义是器具。凡器具总是有限的,一物有一物之用。器具又都是为人所用的,自己并不能做主。因此,这里便也就可以用器来比喻人的气质、形躯的有限与不能自作主宰,必须有所依靠的特性。“君子不器”,就是表示君子并不仅仅是一具有限的形躯,同时更重要的是他还具有无限的自由心灵。至于小人,他们的生活既然只环绕着衣食打转,所以他们的存在当然只有形躯上的意义,不像君子更能够超越形躯、转化气质,以更往上达。所以小人仅是器,君子则更能不器。
当然,在这里仍当提醒一下的,是君子的自由完全是指精神上、人格上的自由,并不是说君子在现实事务上能无所不通晓。落到现实或者说“器”的层面上,君子也依然是很有限的。孔子说这句话,只是意在点明君子的特性;也以此来勉励学者不要画地自限,自困于衣食而忘记了做一个君子的本分。另外,像卫灵公篇第三十二章所提到的“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也是这个意思。
君子的人际关系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由于不器,所以君子便具有一种宽广的心灵力量,可以越过一己有限的气质、形躯、身份、经验,而对别人的性情、地位、遭遇等起一种同情与了解。所谓设身处地。这样,就使得君子对别人的评价比较是公正的,对别人的态度也比较是尊重的。这种公正与尊重的态度便称为周,周,是周到、周延、周圆,引申就有公正不偏私的意思。
至于小人则不然,由于他的生活与他所关心的仅局限于一己的小范围内,因此他无法具有同情与了解的能力。他评判事物都是以自己的角度为准的,他待人的态度因此也一定是与己相同就赞成,与己相异就反对的。他压根儿就不能了解与他不同的人事物,因此也不会去尊重他们。于是,很自然的物以类聚,小人们就会结合成一伙一伙,互相声援,互相依靠,而对异己则基于不了解,也基于自卫,遂不免轻予排斥。像这种党同伐异的心态行为,便叫做比。
君子能普遍地了解他人、同情他人、尊重他人,这其实就是一种爱。而仁者爱人,所以这也就是仁的表现。君子就是以有仁而成名,而自我肯定的,所以他不必再向外比合同党以求支助声援了。而小人无仁的自觉,无人格的独立,其内心虚歉,遂势不得不挟群体以自重,而无暇也无能去爱人了。君子小人的分别,原来是如此自然而势不可免,真是要学也硬学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