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朱以撒)
故事名称:洗手(朱以撒)
更新时间:2023-03-08
故事内容:
小艾读散文,和孩子一起聆听散文,获取文学素养。或产生共呜,享受生活,热爱生活,创造美好。
下面让我们一起欣赏作家朱以撒的散文《洗手》。
每一次要摊开这些汉画像拓片阅读时,我都要认真的洗洗手,擦拭干净。其实执掌间已经很干净了,也还是要自觉的进入这么一个程序,算是从内心对前人的作品表示敬畏,还有重阳。 如果一天里要分几次阅读,那就要洗上几次手。十首在触及拓片时更有感觉。这些拓片有的很大,摊开时可以充满整个大厅,卷起来又如一大捆被子,一开一合,要费不少功夫。 宣纸是最为脆弱的,总是要小心翼翼。 侍而扶起骄无力呀。 再小心也会有磨损。 有一些纸屑落下,有一些丝缕脱离。 尽管手的动作已经轻柔至极,心里还是不敢松懈。 那种隔着手套工作的做法,我一直不能适应。 我执着以裸露的手对待这些旧时代的宝贝,生怕弄疼了他们。 这种习惯逐渐形成。 对待古旧植物,大都如此。 这些旧物是不可复制的。 如果有人来,手上都是汗或者手不安分,我就没有兴致拿出来分享。 每一件古旧之物都是有自己的气息的。 冷清的,平和的,捕捉的,却不会有时下的这么些气味。 充满欲望的手,一天到晚都在触摸着种种物质的皮表。 要静下来阅读骨帖古碑,慢慢的把玩一遍,还是需要洗一洗手,让手的温度冷却一些。 这很像一个长长的过门。 很郑重,很有必要。 一个人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 接下来的由手展开的动作就会把分寸掌握的很好,至少不会失手。 精神洁癖。 以澄澈的水来过手,通常以此开始。 生活习惯中对于洗手的要求是在进食之前。 要吃饭了,把手洗净,以免不洁的细菌随着指尖进入腹中。 再草率的洗比不洗要清洁。 一个人的心里往往如此。 这使得饭前洗手成为一种惯常,很自然的延续下来。 一位农夫在不缺水的条件下让孩子们洗手,可能没有想到,这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一种尊重。 有的时候,我在讨喜时,会有几粒金黄的小米跳到地上,我一定会俯下身来捡食。 很奇怪的是,如果是白花花的大米掉落几粒,我还不会这么的迫切。 我被小米的颜色所吸引,他们让我看了心动,那么微小,又那么灿烂。 上苍给了他们这样的容颜,让人无法忽略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等待收割的时候,一阵风来,随时会落入泥土的缝隙中,再也回不到谷仓里。 还好农夫手脚麻利,把他们从田野带了回来。 无数的金黄颗粒让人感到眩晕。 把它们堆成金黄色的塔,高处的小米流动起来,像一道金黄色的河流。 现在,他们从千里之外来到我的面前,每一粒都可以见出远大。 岂能轻慢他们? 一个人把手洗净了,坐在餐桌前。 显然是沉稳的,端庄的。 对劳动的果实抱有认真的情绪,缓慢的品咂,神色中越发爽朗。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也是一种态度,只是劳动果实的滋味未能被细致的感受,不免有些粗率。 但凡有洗手这个程序,整个行为都会克制一些,徐缓一些,以至于进程更为细腻雅致。 所谓斯文洗手的动作,也算一个吧。 回老家时,面对处于晚年的母亲,我会给她剪剪指甲。 手指的,脚趾的。 人老了,指甲也变了形态,如乱石铺街,凹凸不平。 连坚硬的指甲剪都有些吃不消了。 剪完后,母亲总会催促我去洗手,顺便把指甲剪也给洗了。 在母亲看来,一件事和一件事之间的过渡,应该用洗手来区别,已是结束和即将开始。 这样会使人在做一件事之前有一些生理的、心理的准备。 一个长辈注意了洗手这个细节,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的下一代再下一代。 水依然这么清澈。 喜欢洗手的母亲后来洗不动了,只能由别人用湿毛巾给他擦拭。 有掌即止,再也不能体验亲自洗手的快感了。 在我举办书法作品展览期间,有不少人伸出手来,或轻或重的抚摸那些汉画像拓片。 他们的双眼茫然,只好用手来感受。 这使我生出许多不安。 他们不想通过学习来提高自己的实践,而是直接动手。 似乎手能解决所有的疑惑。 手的热爱,抚摸加上洗涤,渐渐粗糙起来。 每个人都会察觉夏日与冬日皮肤层面上的细微之别。 手套应时而出,像极了人的手型,或大或小。 适宜人类所有的手。 上课的时候,我见到几位女生戴着手套,纸笔书写。 我让他们都扯下来,让赤裸的手直接和一支笔产生联系,让那些隐藏在指掌间的敏感重新回来。 我不知道,一个人戴着手套,怎么可能感受毫端在宣纸上提案快慢的回馈。 一切行为还是略去一些装饰才能存储优雅。 一个想亲近古贤人的少年,吝惜自己的手,担心墨汁弄黑了手,担心冬日里的水过于寒冷,以为隔着薄薄的手套追寻古人并无不妥。 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一群人在看旧日字画,一律戴上了手套。 目光仅可以随意。 对双手却提出了要求。 必须隐藏在手套内部,以保证抚摸时的安全。 这些手套百人戴,千人戴,内部外部早已不结。 可是没有办法。 规定如此死板? 如果一个人洗净了手,开合卷轴时,会对纸本的轻重顺逆分寸把握的默契一些,周全一些。 净手的低调而柔和的抚摸。 被旧日的纸上纹路牵引着,进入内心最隐秘的深处。 手套对于手来说就是一层蒙义。 捂在里边久了,蔫了,不活络了。 把它抽出来洗洗就生动起来。 又一个夜晚到来。 我先是洗了一次手。 坐下来整理一篇文稿,然后又洗了一次手,站着临写洋槐表记里的几个字。 洁净的手指灵动的引导着柔韧的羊毫电线剪进而出。 我一直以为,学书者不可不知汉隶。 他是一个人笔下的筋骨,让一个人行笔时有了底气。 接着我又洗了一次手,意味着今夜的临血结束。 每一次洗手都是很有意义的。 一个片段的开始,或者一个片段的结束。 可能有递进的关系,也可能毫不相干。 却都由于洗手的进行变得郑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