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过了端午节,我就五岁了。
听说日本鬼子又要来了,我们又要躲兵了。
我们家住在马路边,常常要躲兵。以前,一听说要过鬼子兵,爸爸妈妈就带着我躲到屋后的山里去。山里有个废煤窑,我们就住在窑洞里面。过一阵子,鬼子过完了,没事了,再回家来。躲的次数多了,我也不怎么害怕了。
这一回,听说又要过鬼子。鬼子是什么模样呢?我想,可能和深山里的“红毛娘子”一样,专捉小孩吃;也可能像坟地里的“僵尸鬼”,跳着走路,吓死人。
爸爸不再往窑洞里躲,而是要带着我们躲到外婆家去。
外婆家很远,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天很黑,只有一点星光。爸爸挑着箩筐往前走。箩筐里装着被子和衣服,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妈妈牵着我跟在后面,有时背着我。我们专走山间小路。
外婆家人很多,有大舅、细舅和舅妈,还有福姨、方姐、飞哥和冬崽。听说大舅以前在长沙的坡子街当先生,能两只手打算盘,厉害得很。日本鬼子要攻打长沙,他就回老家躲兵来了。
外婆家附近有座山崖,不高,但很陡。崖壁上挂满了绿色的藤条。崖脚下有个岩洞。岩洞口子很小,里面有房子那么宽,但不太高。大人进去要低着头。我和方姐、飞哥他们以前去玩过。洞顶上倒挂着岩飞飞(蝙蝠)。岩飞飞也叫地老鼠。据说老鼠偷吃了盐,长出了翅膀,就变成了那个模样。听说岩飞飞会夜里飞出来咬小孩的耳朵。我们有点害怕它们,每次进去玩,总是用手护着耳朵。洞口旁有块石头,大小形状像猪婆,我们叫它猪婆石。猪婆石前长着小树和冬茅草。它们恰好遮住了洞口,使外边的人不容易发现这个岩洞。洞里有股泉水顺着洞壁流出来,流到一个小池里。大家叫它岩井。这就是外婆家挑水喝的地方,有条小路通到这里。
大人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搬进岩洞后,也躲进来了。但大舅没有来。他说,他见过世面,胆子大,留下来看管房子,要不,房子被人烧了,还不知道是谁放的火。
我跟着父母进了岩洞,睡在稻草铺上。洞里人太多,太拥挤,令人不舒服。我就走到洞外,伏在猪婆石上看两只蝴蝶打架。两只蝴蝶一只飞,一只追,追上了,趴在一起;又飞,又追,又趴,很有趣。
我正看得出神,耳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是福姨!她正往岩洞方向飞跑过来,后面有个人在追。他穿着黄衣服,手拿着枪,一定是个粮子。我原以为福姨会跑进洞里来。但经过岩井时,她停顿了一下,继续朝前飞跑。那个兵只顾往前追,从我跟前跑过去,却没有看到我。他个子不高,年纪也不大。他们转过山崖,不见了。
随后,我听到一声枪响,吓一跳。这时,一只大手一把将我拖进洞里,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捂得我透不过气。那是我爸爸。其他人呢?他们有的捂着自己的胸口,有的全身打颤。大家都很惊恐,谁也不敢做声。
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怎么都不去帮福姨的忙呢?怎么这么害怕呢?
似乎过了好久,外面有人喊:“走了,走了,都走了,都出来吧!”大家一听是大舅的声音,于是争着往外挤。大舅来到岩洞前,后面站着福姨。福姨全身湿淋淋的。大家一见,几乎同时追问:“你没事?吓死人了!”
他们回头又指着我,说:“幸亏狗伢子没叫喊。要是叫喊一声,日本鬼子发现了岩洞,那就不得了啦!”
啊,那就是日本鬼子?他从我跟前跑过去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就是日本鬼子,所以根本就没想到要害怕。
后来,大舅告诉我们,我们躲进洞里后,来了两个鬼子,一老一少。老的戴眼镜,像是当官的。少的不到二十岁,像个勤务兵。他们一来,就对大舅喊:“米西、米西,米西米西有没有?”
大舅一听,说:“篾席?哦,篾席的有,篾席的有。”他说着就从房里抱出一床好竹席来。老鬼子一见,顺手给了大舅几个重重的大耳光。正在这时,福姨从外面洗衣服回来,一进门,看到鬼子,转身就跑。少鬼子跟在后面追。慌乱中,福姨不知该往哪里跑,就顺着平时挑水的小路跑到了岩洞边来了。到了岩井旁,她才意识到,糟了,怎么往这里跑呢?于是,她继续向前跑,跑到水塘边,跳进水塘里。水不深,她双手拨着水,拼命往中央蹚。鬼子在岸上哇啦哇啦乱叫,往水塘里开了一枪……那个老鬼子似乎要急着离开,不敢多停留,就朝少鬼子喊:“开啰,开啰,开啰!”少鬼子一听,放过了福姨,跟着老鬼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又过了些日子,再也不见日本鬼子来这里了。大人们说,日本鬼子没得吃,没得穿,没得子弹,打不赢,向中国投降了。
没多久,我跟着爸爸妈妈回家了。这次我们走大路,不走小路。
我们家的房子还在,但门窗没了,所有木头家具都没了,是被日本鬼子烧了。
后院的庚七爷死了。他发烧打摆子,没有躲兵。日本鬼子来了,把他杀了。皂角坳的长生大娘是个瞎子,也没有躲兵,日本鬼子把她弄死了。
日本鬼子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