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也只有最伟大的人才能在孤独中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国先秦时候的哲人往往都是孤独的。老子曾讲述自己的孤独,他那动人的描写和抒情融汇着深刻的哲理,耐人寻味。
唯与诃①,其②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③?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④。望呵⑤,其未央哉!众人熙熙,若乡于太牢⑥,而⑦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⑧;傫傫呵⑨,若⑩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遗。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俗人昭昭,我独昏昏呵!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呵!忽呵,其若海。望呵,其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⑾,我独顽以鄙。我欲⑿独异于人,而贵食母⒀!
(《老子》第二十章)
①〔唯与诃〕此句王弼本原作“唯之与阿”,据帛书本改。唯(wěi),恭敬的答应。诃,怠慢的答应。②〔其〕据帛书本补。③〔“美与恶”二句〕此句王弼本原作“善之与恶,相去若何”,据帛书本改。④〔亦不可以不畏人〕此句王弼本原作“不可不畏”,据帛书本改。⑤〔望呵〕此句王弼本原作“荒兮”,据帛书本改。望,通“恍”。⑥〔若乡于太牢〕此句王弼本原作“如享太牢”,据帛书本改。乡,通“享”。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俱备谓之太牢。⑦〔而〕王弼本原作“如”,据帛书本改。⑧〔“我泊焉”二句〕此句王弼本原作“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据帛书本改。未兆,没有动静,无动于衷。咳,小儿笑。⑨〔傫傫呵〕此句王弼本原作“傫傫兮”,据帛书本改。傫傫(lěilěi),颓丧失意的样子。⑩〔若〕帛书本或作“如”,或作“似”。〔遗〕借作“匮”,不足。〔也〕王弼本原作“也哉”,据帛书本改。〔呵〕王弼本原作“兮”,据帛书本改。〔呵〕据帛书本补。〔察察〕明辨,清楚。〔闷闷呵〕王弼本原作“闷闷”,据帛书本改。闷闷,愚昧、浑噩的样子。〔“忽呵”四句〕此四句王弼本原作“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据帛书本改。〔我独顽以鄙〕此句王弼本原作“而我独顽且鄙”,据帛书本改。⑾以,而。⑿〔欲〕据帛书本补。⒀〔母〕指养育万物的道。
【译文】恭敬地答应和怠慢地答应,它们相差多少?美与丑,它们相差几多?为人们畏惧的,也不可以不畏惧怕他的。模糊迷离啊,无边无际啊!众人和乐,仿佛参加盛大的宴席,而在春天登上高台。我淡泊恬静啊,无动于衷,好像婴儿还不会笑;颓丧失意啊,好像无处可归!众人都有余,我偏偏不足。我真有一副愚人的心肠,愚昧无知啊!一般人明明白白,我独独糊里糊涂啊。一般人斤斤明辨,我独独浑浑噩噩啊。辽阔渺茫啊,就像大海。恍恍惚惚啊,就像无所栖止。众人都有所作为,我独独愚钝鄙陋。我渴望独自跟人不同,而珍视享受大道的滋养!
阅读指要
在《老子》这一章中,作者生动地描写了自己因价值取向跟世人不同而感受到的强烈孤独,可谓神情毕肖:一方面,众人和乐,如同参加盛宴,在春日登上高台,另一方面,自己淡泊恬静,无动于衷,一如尚不能笑的婴儿,颓丧宛若无家可归;众人都有余,而自己则不足;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为,我独顽鄙而受用大道的滋养。其目光所至,是一望无尽的隔膜和孤独。这位洞察世事与社会的哲人,胸中竟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激荡。
……古兵家在战争中所采取的思维方式……不只是单纯经验的归纳或单纯观念的演绎,而是以明确的主体活动和利害为目的,要求在周密具体、不动情感的观察、了解现实的基础上尽快舍弃许多次要的东西,避开繁琐的细部规定,突出而集中、迅速而明确地发现和抓住事物的要害所在;从而在具体注意繁杂众多现象的同时,却要求以一种概括性的二分法即抓住矛盾的思维方式来明确、迅速、直截了当地去分别事物、把握整体,以便做出抉择。所谓概括性的二分法的思维方式,就是用对立项的矛盾形式概括出事物的特征,便于迅速掌握住事物的本质。这就是《孙子兵法》中所提出的那许许多多相反而又相成的矛盾对立项,即敌我、和战、胜负、生死、利害、进退、强弱、攻守、动静、虚实、劳佚、饥饱、众寡、勇怯……等等。把任何一种形势、情况和事物分成这样的对立项而突出地把握住它们,用以指导和谋划主体的活动(即决定作战方案如或进或退、或攻或守等等)。这是一种非归纳非演绎所能替代的直观把握方式,是一种简化了的却非常有效的思维方式。在一般经验中,这种方式大都处在不自觉或隐蔽的状态中(如列维·斯特劳斯所分析的人类各民族神话所普遍具有的二分结构)。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并不需要到处都自觉采用这种思维方式,不必要把任何对象都加以二分法的认识或处理。
《老子》把《孙子兵法》中所列举的军事活动中的那许多对立项(矛盾)进一步扩展到了自然现象和人事经验,诸如明昧、高下、长短、先后、直曲、美恶、宠辱、成缺、损益、巧拙、辩讷……等等(注意事物的对立项也是当时大变革社会中的一种思潮,《左传》《国语》多有这类记载。如晏婴曾说:“……清浊、大小、长短、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左传·昭公二十年》)等等),使矛盾成为贯串事事物物的普遍性的共同原理。由于观察总结历史经验,由于它的似乎是冷眼旁观的静观气质,使兵家的冷静理智不动情感的特色在这里更为突出,而终于提升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失德而后仁”的基本哲学原理……正是在这要害处,《老子》道家与以仁学为基础的孔学儒家区别开来:同样讲人的活动,兵家、道家重客观实际而不讲情感;儒家则以人的情感心理作为某种重要依据。……在《老子》看来,天地的运行变化是没有也不需要情感的;“圣人”的统治,亦然。重要的只在于遵循客观的法则规律──“德”“道”。
(选自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年)